我的故乡房县九道梁，地处鄂西北的大山深处秦巴山脉腹地，群山环抱，山岭萦绕，与渝东毗邻，曾是薛刚反唐屯兵之地和古盐道上的重要驿站。在这原始森林之中、华中屋脊之巅，无数条溪水潺流，蜿蜒曲折，汇聚一起，形成了洛阳河与阴浴河两条河流，这便是堵河的南源头。两条河水奔腾而下，在一个叫老渡口的地方汇合，形成了百余里的九道梁河。
九道梁河除水能资源丰富外，最有名的还数河里的各种鱼，其鱼的种类有十多余种。当地人给它命名的有娃娃鱼、漏鱼、钱鱼、白巴子鱼、鲫荷包鱼、鲢鱼、桃花鱼、船钉子鱼、岩巴子鱼、沙古溜鱼等。其实这些鱼当地人只知道它的味美，并不知道它真正的学名。
这些鱼中当地人最偏爱的是漏鱼、钱鱼、鲫荷包鱼、娃娃鱼、桃花鱼、鲢鱼。
漏鱼，学名重唇鱼。它的头呈锥形，眼睛很大。最吸引人的是性感的嘴型，嘴唇肥厚呈马蹄型，且唇部十分发达。漏鱼生长的较慢，一般在2公斤左右，但最大的也可达5公斤，其体态肥壮，肉质鲜嫩。
钱鱼，学名多鳞白甲鱼，体型稍狭长，侧扁、头短，口朝下，肉质特别细嫩鲜美吻钝，吻皮伸过吻端向后包至上唇基部。
鲫荷包鱼，学名鲫花鱼。鲫荷包鱼体侧扁、背部隆起、口大齿利、背鳍属硬，扎到人手后棘，又疼又痒。其肉质丰厚、坚实、洁白细嫩、无细刺、味道鲜美。
娃娃鱼，学名大鲵。娃娃鱼属两栖动物，水中、陆地均能生存。娃娃鱼头大扁平而宽，吻端圆，眼很小，口大;躯干粗壮扁平，四肢粗短，后肢略长，指、趾扁平。其肉质非常鲜嫩，有骨无刺。其实娃娃鱼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之前，当地的人是从不吃它的，认知中娃娃鱼是不吉利的象征。扑鱼人，若捕获到娃娃鱼，则意味着做事不顺，当天不再扑鱼了。夏天逢连阴雨，河水浑浊上涨，娃娃鱼就会向河岸上爬行，无人问津。一九七二年，传尼克松访问中国，要吃娃娃鱼。九道河盛产娃娃鱼，当时由供销社大量收购，七角钱一斤，并奖励半斤粮食指标。那个年代，价格实属不菲。每收购一定数量后，就用木船装运，顺堵河而下到竹山，再转车运出。自此之后，当地人改变观念，才开始把娃娃鱼当作佳肴上席。改革开放后一个时期，当地政府曾将娃娃鱼作为产业发展，进行人工养殖，一度价格飙升到上千元一斤。
桃花鱼，学名淡水水母。其体型扁平，身有红白黄蓝相间色斑，艳如桃花。关于桃花鱼在九道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王昭君出塞之前，回到故乡，与亲人告别，离开时，从九道路过，一路伤心的泪水簌簌而下，昭君用手抹去泪水，随手洒向溪水，落在小鱼身上，小鱼便成了五彩斑斓的桃花鱼。其实，桃花鱼体肉较少，肉质也一般，当地人对它的厚爱，实属对昭君的情感。
鲢鱼，九道河由于水质较好，生长的野生鲢鱼，其体色银白光亮、背部青灰色、无鳞片、体型侧扁且较大，重可达数十斤，腹部有发达腹棱，嘴角两边有两根胡须，肉嫩味鲜。
九道鱼生长有它的独特性。九道河落差大，自3000米神农顶发源的阴峪河和2000米大九湖发源的洛阳河，到九道出境的白河口，落差竟有2000多米，水流喘急。河中奇石林立，有重达百吨的巨石，也有密布的卵石、细砂。长年水质清澈见底，鱼儿时而在水中游弋嬉戏，时而在巨石下穿梭。偶遇暴雨洪水，鱼儿便藏身于石底。
九道人对鱼的生长习俗了如指掌，描述的也栩栩如生。在九道的洛阳河上游与神农架东溪（原为九道管辖）交界处的河道中，有一个天然的冬天藏鱼的洞，当地人称谓鱼托。每当冬季到来之前，各类鱼会成群结队的逆流而上，进托（意为冬天鱼藏身的地下暗河洞、下同）过冬。当春天第一声雷响之后，近半个月时间，鱼儿会从鱼托内蜂拥而出，顺流而下，游于深潭，寻找食物，开始新一年的生活。当地人总结为春雷响鱼出托；七上八下九进托。这里还曾有一段传世佳话，民国二年春，时任房县县长的晏景云到九道视察民情，来到九道的洛阳河时，恰逢鱼出托时节。当县长看到的鱼儿欢快地从鱼托口蜂拥而出，触景生情，当即在洞口上方的悬崖绝壁上写下“愿民安堵”四个大字，祝愿当地乡民安居乐业，生活像出洞的鱼儿幸福快乐！历经百年风霜雪雨，县长的题字至今仍鲜艳夺目。
春雷响鱼出托的意思是，春天到来时，托中鱼听到雷声后便会陆续拥出。七上八下九进托的意思是，每年农历七月后，鱼会在河流中逆流而上；八月，鱼会自上游顺流而下；但到九月后，鱼就会从下游朝鱼托奔去，进托过冬。九道河是堵河的南发源地，河中鱼除自身大量繁殖外，每年夏季遇暴雨涨水时，下游的鱼都会源源不断地向上游蜂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之前，夏天，人们淌水过河时，由于人体的特殊气味，鱼会成群结队朝人腿上碰撞。那年代，河中鱼到处皆是，多到可以随时用瓢舀鱼。当地人戏称：客来莫着急，等我下河去舀鱼，可想当时的生态环境是多么的好。
九道当地人捕鱼有着独特的技能，都是用自制的渔网扑鱼。捕鱼的技能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会捕鱼的人，在当地认为是手艺人，与传统九佬十八匠中的赞磨佬、劁猪佬等齐名。我们家可算是捕鱼世家，从哪一代开始捕鱼我不知晓，但打我记事起，爷爷、父亲都是捕鱼能手。爷爷、父亲不仅会捕鱼，而且还会织网。渔网由缰绳、网衣、网脚组成。缰绳是用当地的棕衣手工搓成、工艺非常精细的绳；网衣是自己养蚕、抽丝，纺线，然后编织成的；网脚是自制模版、用金属锡高温融化后制造出来的圆柱形、两头带有小孔。织网技术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每一个网脚通常是以老秤为计量单位，一个为一两。网的大小通常是以网脚数量衡量，一般渔网分为160个脚子和120个脚子两种。编织鱼网时，先是以缰绳为顶点，自上而下编织，会根据网脚多少， 织一圈会增加网眼，编织成型后的鱼网基本是一个圆锥形。网眼的大小，一般为一公分见方，能网住二两以上的鱼，避免将成长中小鱼网住。之后用自己种植的苎麻搓成精细的绳，将网脚串联后再串织到网衣下边沿。编织好的渔网，将没有嫁接的柿子树上所结的果实（当地称谓油柿子），用石磨磨成浆，再用锅熬制后，盛入木盆中，把鱼网放入其中，浸泡、晾晒，再浸泡、再晾晒，反复5次左右，叫浆网，这时候一部网才算真正成型。用油柿子浆过的网，可有效防止网衣被河水浸泡后腐烂，一部网可使用上十年。
当地人捕鱼是根据鱼类生活习俗及活动规律进行的，地点和时机的选择非常重要。地点一般多是选择在深水与浅滩交接处，时机选择在涨水之前和涨水之后还未完全恢复原水位、水的颜色尚未完全清澈，当地称之为绿豆（色）水。还要根据春季鱼出托（出洞后顺水而下）、七（月）上（鱼逆水上游）、八（月）下（鱼顺水下游）、九（月）进托（鱼逆水上游进托过冬）的活动规律，确定是捕上水鱼或下水鱼。时机地点选择好后，捕鱼之前，先要扎链子。所谓扎链子，是在选择的扑鱼水域，自河的一边到对岸一条线上，每隔一米左右摆放百斤以上的大石头。然后再到山上砍划野竹子，把带竹稍、竹叶的竹子压在石头下，形成一条隔离带，使鱼无法跨越。根据上水鱼和下水鱼的规律和地形地貌，选择左岸或右岸，在竹链子上方或下方边沿处刨出直径约5米，深2米深的大水坑，称谓刨窝子，窝子边用石头磊成撒网台，供撒网人站上面撒网扑鱼。鱼在水中遇竹链子后会顺着链子左右游戈，到深水坑时，就会自然进去，这时捕鱼人就会撒网，把深坑里的鱼全部捕获。遇运气好时，一网可捕获数十斤。撒网也有讲究：轻步弓腰、快撒网慢收缰（绳）。在我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夏天，涨水即将消退的一个下午，父亲带我去河里捕鱼，现扎链子、现刨窝子，到天黑，捕获了一百多斤鲜鱼。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地人又兴起了用塑料细绳编制鱼网，不需要扎链子、刨窝子，可随意在河中撒网捕鱼，当地称之为打花水鱼，意思是在水流湍急有着水花的浅滩上撒网捕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具有随意性，不受条件、地点、时间所限，白昼皆可。运气好的时候，一两小时也能捕获数斤鲜鱼。
还有一种原始捕鱼方法，当地人说的是支豪（音、下同）子或捡夫桶（音、下同）。就是枯水季节，在水比较浅的地方，用垒河堤的方法把河水逼近某一个口子（类式大坝合口处），豪子是用竹蔑编织成上方留口、下方全封闭、中间粗两头细的篾器，将豪子上方固定到入水口，用石头牢牢夹住。鱼随潺流的急水，自然就流入豪子中。豪子口竹蔑的回头是倒插的，鱼进入后是无法再原路返回的。这一般是晚上支，早上取，时而一豪子可得上百斤鱼。捡夫桶是将粗泡桐树干掏空，一头固定到水口，让水从树口进，另一头连接篾编织的篓子，与豪子一样道理，鱼会从树口进入篾篓中。
九道的鱼，呼吸的是大山深处原始森林中的清新;九道的鱼，吞吐的曲曲弯弯潺潺溪流融会的纯净；九道的鱼，沐浴的是松竹摇影的苍翠和漫山遍野山花秀草的芬芳;九道的鱼，游弋的是“明月溪中照。清泉石上流”的宁静，这里的水清澈见底、碧波粼粼，鱼儿在溪水中相互追逐嬉戏，像襁褓中的婴儿，健康快乐成长，没有经受任何的污染，是原汁原味的生态鱼。
因此，吃起故乡的鱼来，从气味上讲，体现的是鱼类本来的鲜美细腻的味道，它由表至里乃至鱼的五脏六腑不带一点异味，从未有大江大河湖塘所养之鱼的泥臊味和尿骚气。从肉质上讲，鲜嫩细腻，轻嚼几口便齿颊留香。品味时耳畔视溪水潺潺，眼前如鱼儿水中穿梭，陶醉在大自然怀抱中 。
当地人对鱼的烹饪有着传承千年的独特技艺和饮食文化。九道鱼属于细鳞，烹饪时不需刮鳞，只需破腹去内脏、去腮，这就保持着最原有的味道。
香煎：将去内脏、去腮的鱼洗净后，抹盐腌10分钟，在原始的柴火灶铁锅中，小火煎至二面微黄，盛入盘中。把自家种植的辣椒一切两块，在锅中轻炒5成熟，将鱼入锅，放入葱姜蒜抹烩炒。香气扑鼻、味鲜可口、无腥味。
鲜鱼汤：将刚捕获的鲜鱼，破腹去内脏、腮，内外抹盐，腌制10分钟后，放入锅中烧好的清汤，加豆腐，文火慢煮，放入葱姜蒜佐料。秋天用嫩南瓜切墩，先用油盐小炒后会儿兑清水，烧开后，将鱼入锅文火慢煮，放入葱姜蒜佐料。经过熬煮，汤汁醇厚，入口鲜美，余味悠长。上述两种汤，也有将鱼小火煎至二面微黄入汤文火慢煮。
娃娃鱼、鲢鱼一般以红烧、做汤两种烹饪。捕获的娃娃鱼或鲢鱼先放入大木盆中，将开水兑入盆内，盖上锅盖，任凭鱼再盆内翻滚，鱼身上的粘液通过开水烫自然脱离。然后破腹去内脏、腮，切块，用盐、花椒、干辣椒、生姜腌制10分钟左右，用中火红烧或文火慢煮。
晒鱼干。以前条件有限，无冰箱、冰柜这类家电，夏季捕获的鱼，气温高，不处理就会变质，当地人就采用晒鱼干的办法。捕获的鱼，去腮，自鱼背部破开，去内脏、腮，然后抹盐，放入透气的篾器用具中单摆，在高温下将鲜鱼晒成鱼干，一般3天左右即可。晒好的鱼干，可用篾条串后挂在通风阴凉的地方，随时取食。鱼干的烹饪有二：一是清炒：先将鱼干冲洗切块，然后将锅中食用油加热七成，干鱼块入锅小火翻炕至微黄，再将自己种植的青辣椒（或干辣椒）切块入锅，放葱姜蒜轻炒，清香焦脆微辣，可口无比，胜过佳肴。二是火烤：冬季在木炭火上慢慢烤熟即可食用。曾记得，小时后，常常用鱼干烤熟后当零食。还有，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笼烤火，用竹签串上鱼干，烤熟后边吃、边喝上一杯自酿的包谷酒，香脆的鱼干，伴随着醇浓的烈酒，权当夜宵，其乐无穷。偶有来客，便可用此法招待。
九道还有一种最原始的吃鱼方法，传承千年，带有一种原汁原味美味。秋天，到河里捕鱼之前，带上小铁锅，油盐佐料，在捕鱼的河滩上架好小铁锅，把放有油盐、佐料的清汤烧开，然后再开始捕鱼。将捕获的鱼直接放入滚开汤汁的锅内，盖好锅盖，文火慢煮至熟，用筷子划开鱼肚，拨去内脏，去掉鱼头，吃肉、喝汤。传说是薛刚反唐屯兵九焰山时，士兵们下河捕鱼时想出的一种吃鱼方法。当地人照仿此法，吃后感觉鱼、汤味道非常的鲜嫩，回味无穷，久而久之便传承了千年。
九道的鱼，还有一个可以催奶的奇特功效。孕妇生小孩后，洗三（小孩出生后第三天，用草药熬水给大人小孩洗澡）的这一天，必须给产妇做一碗鲜鱼汤，可迅速将奶水催出来，让小孩有奶水吃。
然而最美味的九道鱼，历经时代的变迁，如今已鱼去河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大兴水利，改田造地，使得爆破物资大量流入民间。有人发现用爆破材料炸鱼，即省力又来的快。那时候，每到夏季河道里，到处都是爆炸声，炸的鱼儿无法藏身。后来又有人发现一种防治木耳病虫的鱼腾精可以毒鱼。于是，有人想尽一切办法购买这种毒药，朝河水中疯狂地倾倒，一瓶鱼腾精能使两公里河水内的大鱼小虾全部断子绝孙。这种毁灭性的做法，几乎延续了二十年，使得九道河好多鱼种已经灭绝。再后来，又有人引进一种粘网粘鱼。晚上放入河中，早上收网，大小鱼全被粘在网上，对鱼的生长极具破坏性。上世纪末，又掀起了水电开发热，鱼类赖以生存的水资源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堵河的中游竹山段一百公里内筑坝修建三座电站，下游的鱼种无法越坝到上游繁殖，致使九道河内鱼种渐趋稀少。堵河南发源地落阳河上游，大九湖筑坝蓄水改道，源头水流向了兴山，落阳河九道段水量锐减。当地政府又在世纪初，将九道河的开发、经营权一次性卖给了外地老板，沿途筑坝修渠引水建小水电站，致使落阳河中段数十里河水干枯。为了保住河水，保住千年的鱼种，当地村民也进行过无数次争辩，但都未能实现人们的心愿。严重的生态失衡，让人们再也无法品尝到九道鱼的美味，留给当地人是永久的遗憾。当人们普遍意识到这一缺憾时，当政府及企业人士正在用科技的手段弥补失去最美味道的鱼种，建起了繁育基地，让失去的鱼重新在九道河中穿梭，渴望不久的将来再现昔日的山绿、水清、鱼欢之景。
作者：房县作协会员贾德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