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勇
黄酒,是刻在房县人骨子里的乡愁,于我,更是娘用岁月酿就的、永不消散的那份温暖。
儿时的记忆里,娘年年都要酿房县黄酒。具体步骤早已在时光里模糊,唯独舂糯米的木槌撞击石臼的闷响、酒曲撒进米堆时飘出的微香、装缸时娘袖口沾着的米香,像老照片的底色,清晰得能触摸到纹路。
酒缸是有“窝”的——灶房角落铺着新晒的稻草,像给酒搭了个暖巢。娘再给酒缸盖上厚实的棉被,总说:“酒是活物,得捂着才肯长力气。”发酵时,她常攥着根长竹棍伸进缸里搅动,杆尖带起的气泡滋滋轻响,像藏着满缸的悄悄话。
酒香一天比一天浓,先是绕着缸沿打转,后来竟顺着门缝溜到院里,连鸡窝旁的芦花鸡都歪着头嗅。我们几个小馋猫,鼻尖快贴到缸口,踮着脚一遍又一遍问:“娘,啥时候能喝呀?”娘用围裙擦着手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蜜:“快了,等酒香漫过窗棂,年就踩着步子来了。”
终于盼到出酒那天,老陶瓷坛顺着土墙根排开,坛口蒙的粗布在风里轻轻晃,酒香便顺着布缝钻出来——绕着梁上悬的腊肉转,缠在门框新贴的春联上,把整个老瓦房泡得软软糯糯。除夕夜里,父亲总让娘给我们倒一小口酒,青瓷碗里盛着奶白色的黄酒,抿一口,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淌到胃里。火锅咕嘟冒着泡,房县特有的美食“卷卷”在汤里翻卷,父亲的笑声、我们抢着说趣事的吵嚷声,混着酒香漫了一屋。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像落了层暖阳,连空气里都飘着澄澈的醇厚——那是黄酒的味儿,更是年的味儿。
娘的黄酒偏甜,是父亲最爱的一口。“你娘这手艺,能抵过半缸蜜。”父亲咂着酒夸赞,娘正往锅里添菜,闻言回头一笑,鬓角的碎发沾着水汽,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她从不言说这酒里的心意,我们却都懂:一缸缸酒发酵的,不只是糯米的甜,更是一家人围坐的暖。这便够了,是她全部的幸福,也是我们心底的甜。
故乡有接春客的习俗。父亲的堂兄妹们来了,围坐一起,酒碗碰得叮叮响。一轮轮酒喝下去,檐角的冰棱化了,阶前的草芽冒了,缸里的酒也渐渐浅了。最后剩下的酒糟,娘拌了糠喂猪,连猪圈里的哼唧声都带着点酒气的甜。一年的酒事,就这么从腊月的浓,淡成了初春的风,却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绵长的余味。
三十多年光阴,像檐下的雨,淅淅沥沥地就过了。娘做的黄酒,谁家没酒了来讨两壶,娘总笑着舀满,酒壶上还沾着她的指温,像递出一捧自家晒的暖阳。
那满屋子的酒香,裹着腊月的炉火,缠着一家人的笑语,浓得化不开,暖得褪不去,从儿时一直漫到今天。
如今又是初秋,故乡的稻田翻着金浪,酿黄酒的糯米该在檐下晒得暖烘烘的了。我站在初秋的风里,望着天边的云,忽然想:远在云端的娘,是不是正踩着晨光,把木槌浸在清水里?是不是又在灶房角落铺好了新稻草,等着新米入缸?
原来那酒香,从来不是糯米发酵的味儿。是娘用岁月作酒曲,用牵挂当炭火,一缸一缸酿出来的啊。它从三十多年前的老瓦房漫过来,缠着我的鼻尖,暖着我的心口,从未散去。就像娘的目光,一直都在,轻轻落在我举杯的瞬间,落在每一个思念她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