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道路泥泞，像过去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我自己喜欢雨天又讨厌雨天，但如今却早已没有了小时候看着雨滴落下的兴致。年少时生活在南方，爱看着雨水在门前的屋檐落下，滴到门前的沟壑里汇成小溪。我经常在自己手工叠好的纸船上写上自己喜欢的女孩的名字，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她能收到这份心意，然后看着纸船飘向远处被一点点冲刷成一个纸团乃至消失不见。尽管当时也明白那只是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但是多年来总对那样的游戏乐此不疲。抑或者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滴落在手上感受水花四溅的感觉，很温柔，很丝滑、很惬意，一丝丝的凉意，一点点执着的乐趣，虽然这样的行为经常会迎来长辈们的一顿呵斥。
南方的雨总是会持续很长时间，而北方的雨总是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同时也很少能闻到雨天过后清新的泥土的味道。二十年前刚来北京时很不习惯这座被人工改造太多无自然痕迹的城市。这里全年有大部分时间都被肆掠的风占领，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到处都是陌生的眼神，到处都是迷茫的脚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一直在这里寻找一个答案，关于昨天和今天，也关于未来，关于理想和现实，有时也关于生和死。
润儿出生的时候，是2015年年底，因出生时呛了些许的羊水而在保温箱里待了几天，我把她抱回家是一个下午，天气晴朗。润儿的姥爷从医院接我们回家，油门一直踩得很平稳，让我们很安心。润儿的目光紧闭，似睡非睡的样子，偶有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晃得她偶尔睁开了眼，旋即很快闭上。半个小时的车程，我抱着润儿的胳膊一直不敢有丝毫晃动，似乎我抱着的是整个世界。确实对我来讲，润儿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姑姑离去的时候是2018年的元宵节之后，据说南方老家那天天降鹅毛大雪，极其寒冷，抬棺的师傅都迈不开步伐，不远的山路走了两个钟头。姑姑的新家就静静的安置在老家荒废多年的玉米地上，三面环山，视野开阔，能看见家中的老屋和不远处的县城。墓碑上贴有姑姑临走之前的拍的黑白照，面带微笑，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我们，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润儿两岁半就上了幼儿园托班，我现在都还记得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我和她妈妈送她去学校，一路哭个不停。我们不停的劝。到了学校，把她交给从未见过面的老师时，哭的更厉害了，我和她妈妈只能狠狠心赶回去上班。两个月后她慢慢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在幼儿园能吃能睡能玩，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开始给我们讲在幼儿园的轶事。她的心里很清楚，我们每个人都要靠自己都得坚强，我们得上班，她得上学，这个家里每个人都一起努力，家才是幸福的家。 2019年的春节，我们驱车一千四百公里，返回南方那个曾经熟悉现今陌生的小镇。在那里，空气一如既往的湿润，天空一如既往的纯净，乡音一如既往的亲切，年味一如既往的浓厚。大年三十的下午，我按照老家的习俗，随同两个堂哥和姑父为姑姑上坟，但心中的遗憾却始终留在我的心里。我记得2018年春节前后的姑姑弥留之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院已无药可用，绝症后期的姑姑枯瘦如柴，浑身插满了输液管，仅做止疼和补充营养液减缓病痛之用。父亲和三叔在床前守候，千里之外的我打开微信视频，看的我悲伤不已。我让姑姑看了看刚三岁多的润儿，也让润儿看看未曾谋面的姑姑。没几秒钟，姑姑在病痛下勉力微笑，小家伙却跑开了。
润儿上幼儿园大班了，每天乐呵呵的去，乐呵呵的回。每天都会回家告诉我今天又和谁一起玩了，谁的奶奶又给了好吃的点心，幼儿园谁谁谁又请假了，谁谁谁竟然还吃辣椒，谁谁谁抢走了她想玩的玩具，一张爆豆子的嘴没玩没了，劝诫甚至呵斥都不管用，还是不停的说。唯一让人不省心的是功课不怎么好，尤其是数学，似一团浆糊，我用尽了脑汁和方法都无法得到改观。细想还是有些奇怪，似乎自己三十年前求学的日子里，功课从来不用父母操心，作业也是认认真真的完成，只是今天在润儿的身上看不到半点我的影子。 姑姑离去已四年多的时间，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我有无数个夜晚想抬起笔写点什么，却始终下不了笔。我怕自己多年荒废的笔写不出我的万千话语。对于姑姑，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她是我爷爷奶奶唯一的女儿，父亲唯一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姑姑。在一定程度上，姑姑跟我的父母一样，看着我，护着我长大。爷爷一共有四个孩子，大伯、父亲、三叔和姑姑。其中大伯四十多年前因为意外离开，大妈无法忍受家庭的变故，留下2岁的大哥和半岁的二哥扬长而去。从此奶奶和姑姑的肩上多了一份重担，就是抚养大哥和二哥。今天的我确实很难想象姑姑柔弱的肩膀是怎么把这几个孩子同时拉扯大的，抚养孩子其中的艰辛我只到今天才有深刻体会。 润儿每天无忧无虑的吃饭，睡觉，上学，调皮，有时候觉得她不像个小女孩。在小区的院子里，她认识了很多的小朋友，每天放学回家都挨家挨户去叫门，拉着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玩，还会在有车进院的时候大声提醒小家伙们注意安全，或者把小家伙们挡在身后。大家都说她是个孩子王，号召力强，能有好几个小伙伴追随左右。不过也经常因为有小朋友拿走他的玩具而洒下几滴眼泪赌气要回家，扭头却又拿着糖果去哄那些小朋友。 有人说孩子的记忆只有几秒钟乃至几周到几个月，我是不太相信的。我不太清楚润儿长大后会不会记得跟她一起玩的小伙伴，会不会记得跟她视频聊天的姑奶奶。我却记得很多小时候的记忆，关于我的姥姥，我的爷爷奶奶，乃至陪伴我长大只到我北上求学的姑姑。我记得在我周岁生日时，尚在世的姥姥送我一只小鸭子，这只鸭子每天带领着家里养的一群小鸡仔到处觅食，扁红的小嘴很灵敏，吃东西很快，满院子乱窜，晚上会主动督促着那群小鸡仔进窝睡觉。我还记得在我初上小学时，农村因间歇停电，姥姥纳着鞋底，在院子里陪着我在油灯下做作业只到深夜，我现在都还记得姥姥那深陷的眼窝和矍铄的眼神，以及头顶上明亮的月光或灿烂的银河。我也记得寒冷的冬天，奶奶用手握住我冰冷的小手时的温暖与温馨、能感受奶奶目光里的疼爱与关心。我更记得读中学的年纪里，姑姑因心疼我体弱瘦小，担心学校伙食不好，每周有固定几天都会炖菜让我去补充一下营养。这些记忆，一直都在，也永远不会消失。 润儿喜欢拿着手机拍照或跟人视频，能和大哥的女儿她的小堂姐聊天半个小时，她给介绍我们自己小而简单的家，介绍她的玩具架，介绍她的画画课做的手工作品，介绍她要求养的两只被取名为“米米”和“一一”的小虎皮鹦鹉。她爱吃冰激凌，爱吃巧克力，爱在大人生气的时候撒娇或者耍脾气。有时候让人无可奈何，有时候也让人恼怒抓狂，但更多的时候却也能让我心灵融化，静下心来。 姑姑给我的印象是从我出生开始就有的，除了养育我的几个表妹以外，还养育着我的两位堂哥。逢年过节，爷爷奶奶生日都是相聚的时光。现在想想这些幸福的时光确实太过短暂，还是我一直奋力前行，行色匆匆，忽视了身边最应该关注的人。那些年里，父亲身体羸弱，经常生病，母亲忙前忙后操持家庭，对我来讲饿了渴了可以找姑姑，没钱花了也可以找姑姑，有啥委屈也可以找姑姑，所以姑姑同我的父母一样，也永远是堂哥和我时刻可以停靠的港湾。 2015年年初，我回南方结婚，婚礼上的姑姑很开心，因为她觉得我终于在遥远的北方有了一个家，终于不再是独自飘荡的孩子了。然而回首离开南方近二十年的时光，在很多路口没有说过离开，却像是永远的离开，像姑姑这样的很多人没说过再见，却永远没有再见。 大学的心理学课上，有一位老师讲了一个《圆的故事》：一个圆缺少了一角，它去寻找失去的一角。寻找的路上，它看到了很多的风景：美丽的花朵，醉人的夕阳，同行的旅伴，它遇到了很多的挫折，有风沙，有高山，有深水，有荆棘，有日晒，有雪冻。它也遇到了很多的角，有方形的，圆形的，三角形的，太大的，太小的，太硬的，太脆的，总是不合适。但是它从未放弃，一直努力的去寻找。千辛万苦之后，它终于找到了它缺失的一角，大小合适，长短合适。它终于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圆，所以它再向前滚动前行的时候，速度很快，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牵绊住自己的脚步，可是换来的代价就是它再也看不到沿途的美景，再也无法同路上的花草打招呼和欢笑。它前行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它开始怀念充满沧桑与不平的日子。那个故事的结局是它抛弃掉了自己辛苦找来的一角前行，前行的路上继续唱着那首歌：我去寻找失落的一角…… 我就像那个追求完美的圆，不停的修补自己身上的不足以便走的更快更远，岂不知不正因为生活的不完美我们才能见识到前行路上的风景美。追求完美速度过快的我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老去，姑姑的离去，我和如今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的堂哥及表妹们一样，现在才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伊壁鸠鲁有句话：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对我们来讲，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该做的能做的远远不够，如果我们能多多提醒姑姑注意身体也许不是今天这个结果，但世界上没有如果。
2017年的春节，润儿刚一岁有余，因南方冬天的寒冷，未返回南方过年。刚做完化疗的姑姑回家休养，我在微信视频里带着润儿给姑姑拜年。姑姑的发型有变，姑夫说那是假发，持续的化疗烧掉了姑姑黝黑的长发。他们二老心情很好，姑夫说化疗很成功。然后在视频里还跟仅会牙牙学语的润儿逗乐。姑姑很高兴，她对我说，润儿的大眼睛那脸型还有那大脑袋头型，长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然后一年后，姑姑的绝症细胞复发，我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们都知道此生已再无相见的机会。一年前姑姑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每每想起那些话，我看着身边往来奔跑的润儿，想想我小时候也是大眼睛大脑袋如此在他们面前跑来跑去这个样子，眼泪就忍不住的向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