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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作家肖鸿:云雾深处看九道

【作家名片】

肖鸿,黑龙江人,现居十堰。曾从事教师、记者、播音、编辑、文化宣传等职。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协会理事。曾任十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作品散见于《读者》《青岛文学》《散文选刊》《诗潮》《湖北日报》《羊城晚报》等媒体报刊。参与编辑出版《向坝民歌集》《房陵民歌故事集》,出版自体散文集《在呼兰河的这边》。

云雾深处看九道

【散文】

文/图   肖 鸿(湖北十堰)

房县,秦巴山脉围拢的一块平坦肥沃的土地。古时叫房陵、房州、房山,感觉上似乎更倾向于房陵的叫法,形象、温暖,还带点神秘,似一位谦恭和蔼的长者微笑着面对。走过房县的大部分山水,唯九道梁闻而未往。不独我,据说房很多人都没去过。路远弯多一路颠簸,贴着崖壁的“s”型小路,低头可见的万丈深渊,让人心惊不敢远眺。绕着山梁已盘桓了几个小时,路途只走了一半。随着山势升高,温度逐渐下降,紧闭双眸努力抑制晕车不适,脑子掠过房县人说过的话:搁往会儿,大人训斥孩子不成器,常常连哄带吓“再不听话就送你去九道梁”。仿佛那个又远又穷的九道梁,恼人又咬人,谁都怕去沾一下。此刻的我,似乎多少有些感觉。车子骤然停下,什么情况?睁眼一望,辽阔起伏的山脊呈现眼前。深谷幽静,白雾缭绕,红枫点翠浮游山间,层层叠叠的红枫,与翠峰白云构成一幅清爽隽秀的画屏。穷乡僻壤之地,竟有如此胜景!

情由景发,境由心造。不一会儿的功夫,道路变宽,车窗外的景色全部变成了金黄色,银杏树叶厚厚地铺向远方。路两边高大笔直的银杏树绝非几棵,而是密密匝匝排的很密、拉得很长,长到两行树在远方汇合成一个点,让思绪在远方打个结,恍惚间有种身处云南腾冲和红果银杏村的错觉。“满城尽带黄金甲”,是哪位诗人说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他指的是秋景中开遍全城的菊花,叫我看,那金黄的银杏叶,那闪闪跳动在叶尖上的亮光,那地毯一样厚厚铺向远路天边的明黄,其灿烂才配得上用黄金甲来做比拟。秋日的窗外是飘飞的柳絮吗?不是啊,谁能想到,灰白色天空竟扬起了雪花。红枫杏黄粉杜鹃,轻轻披上了一层碎细柔白的薄纱,这是一幅多么难得的画图。俏皮可爱的六瓣精灵在荒无人烟之地妙曼轻舞,她也被这缤纷的山间画廊吸引了吗?一定是的!否则何以在黄河之南的秦巴腹地,金秋十月便飘起了瑞雪?

山远天高烟水寒。五个小时的山路,终于看到坐落在盆地中的一大片房舍,一栋栋白墙黛瓦在青山绿水间,那么写意深远,淡雅宁静。家,就应该是这样的。黄河九曲弯多,湖南九疑峰多,四川九寨寨多,湖北房县的九道呢?真可谓是山梁多呦。每一道山坳里,都住有几十户人家,你不知道他从哪个朝代来;每一面山坡上,都藏匿了岁月风尘中的某段传说,定是与生命相拥,与山水相依,与前世今生的故事相连吧?

一到镇政府招待所,来不及休整,放下背包跑出门,想赶快去附近看个究竟。这个村名叫什么?卸甲坪。“卸甲坪”?怎么这么硬气?好像跟英雄与征战有关似的。是呀,房县山大地偏,自古就是朝庭指定流放地。二十六位皇家流放官员中,属唐朝李显地位最显赫,发生在他身的故事也最多。九道民间相传,武则天的四儿子李显,被猜疑与外戚勾结夺权,武则天狠心将其流放到房陵,自己做起了皇帝,取国名“周”。唐朝大将薛刚,内心颇有不服,悄悄追随李显到流放地,每天在九道梁的九焰山练兵习武,策划反周。不料这一举动传到朝庭,武则天派大将武三思前往镇压。话说薛刚还是位侠骨柔情之人,咱九道的姑娘纪鸾英长得貌美如花,也会些拳脚,一下被将军看上了,你情我愿,俩人不日成婚。某天,武三思率十万大军围攻九焰山,薛刚率部顽强拚杀。战乱中纪鸾英突感腹疼,大汗淋漓将要临产。她躲进半山腰的葵花井旁,产下一子。纪鸾英用战袍裹住儿子,将身上的铠甲扔进井中,随丈夫冲出重围。从此,卸甲生儿的故事流传开来,卸甲村因此得名。我宁肯相信这动人的传说是真的,两年前在房县八里旺采访时,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八里旺馒头状的山头上,至今还立有纪鸾英的坟莹。

卸甲坪另有一景观。那是立在公路边上的一棵古树,以罕见的硕大与“丑陋”瞬间将人震撼。树的学名“全皮栎”,通体乌黑,十人合抱的树杆上长出许多小树枝,枝枝复枝枝,枝杆叠枝杆,每条枝杆都像小树一般粗,小树般粗的枝杆上结出了大小不等憨憨实实的树瘤子,打眼一望,一串串的树瘤子糖葫芦般挂在树杆上。依照鉴赏家的眼光,评价树根与奇石的标准为“丑、漏、透、瘦”,那么这棵全皮栎,应该算是美中上品了。树龄已有一千三百年的全皮栎,一看便有故事,依然与当地传扬的薛刚反唐有关,依然是武三思率军围攻薛刚。武家军这次用的是土制大炮,朝躲避在九焰山的薛刚开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山脚下的树木庄稼被损毁焚烧,全皮栎还算幸运,只是高耸的树尖被打断。被打断的树尖十分顽强,不惧风雨自我修复,自我疗伤,凭借肉断皮不断的坚韧,重又找回生命。修复好的枝杆仿佛全商量好了似的,顽强地往高处提升往宽里阔展,如今树冠面积已达四十平方,周身结满了大大小小结结实实的树疙瘩,直径最大的一米二,最小的也有三十公分,每一个树疙瘩若移栽下来,都是一盆造型别致的盆景。历经硝烟战火的全皮栎,蓝天下涅槃升华,气势浩荡,它们悲情漫漫却又坚毅灼灼,年年岁岁生生死死在九道梁这方土地上,坐拥壮美,俯仰大地苍穹。也许是巧合吧,全皮栎下也有一口井,但是不是纪鸾英扔掉铠甲的那口葵花井,就不得而知了,劫后重生的大树却是真实的存在。千百年来,凡经过此地的赶路人,都会坐在树下歇息,瞅一眼满目苍桑的大树,喝一碗清凉润喉的泉水。那树遮天敝日,那水凛冽甘甜。

响应沟村,算得上九道西南边锤最遥远的村落了。翻开地图,正如一粒棋子,孤零零搁置在西南端,情深意笃日夜凝望着被秦巴山脉环抱起来的房陵那张大棋盘。

小村不大,出乎意料地整洁清爽。双层式排楼鳞次栉比,前庭后院有花坛、水池、假山,几个年轻媳妇推着小车抱着娃儿,几位老人不紧不慢地散步谈天。我们随意走进一农户家,几个妇女围拢一块儿正有说有笑。在我们一群外来人的动员和示意下,二位六十多一位七十多的老妇人唱起了民歌。歌词似与《诗经》内容有关:“一对鸳鸯前世修,好似关关云睢鸠。关睢好合千年美,今日君子应好逑。”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卷,轻松自然落落大方,看不出一丝难为情。在我的老家东北,因为天寒,一年中总有大半时间在室内度过,男人女人一样,都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南方女性吸烟却是极少的,即使有也是为了应景或凑趣。我好奇的提问,抽烟是为了御寒吗?她们回答并不是的。九道梁地势偏高,气候适合种植烟叶,小时候帮家里干活,背烟叶到集市上叫卖,路上无聊了就抽一支,一来二去的便抽惯性了。我又问,唱民歌跟谁学的?打小就听大人们唱,喝酒唱,下地干活唱,逢有喜丧事唱,识字不识字的都能唱上大几十首呢。在房陵丰腴神奇的版图上,或许历史原因,民歌传唱比较普遍,山歌、田歌、灯歌、风俗歌等各种词牌民歌多达上千首,歌手们都未经过正规训练,却自有一种泥土的芬芳。民间艺术的作用无外乎传递心灵与情感,能长期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将瞬间的场景与感动,以民歌形式表现和固定下来,多年以后仍能清晰地触摸到它,是一件极不容易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情。在迁建楼房的一户凉台上,见一对老人,安静地围着火盆烤火。一问,都已年过八旬,看上去也不过七十来岁。老奶奶耳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儿,抬头望望我,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享受扶贫政策,从更远更大的山里迁移出来,生活条件比过去好了许多。问到子女时,大爷神情却黯淡下来:两儿一女,大儿子几年前出车祸去逝了,二儿子去年生一场大病也走了,身边一个女儿已远嫁四川。我不禁对两位老人生出深深的同情与尊重,怀揣着被天灾人祸的意外伤害,却是这般安然与坚韧!很想安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在大爷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脸上,在老奶奶刺绣鞋垫那双苍老僵硬的手指上,我看到了中国农民那种“全皮栎”大树一般的、发自骨髓中的隐忍与坚强。

合建成三层楼房的幼儿园和小学校,占地面积很大,校园规划也很漂亮。检验农村的文明程度,这应该算一个硬指标。山区孩子的皮肤黑里透红,大大的眼睛透着好奇而无惧的光,欢笑着你追我打,自带一份长年在太阳与田野交织下撒野玩耍的天真。相比城市里整天在各种补习班上,忙碌比拚分数的奥数娃娃,他们享受到的,才真正称得上是大自然馈予的天然奢饰品。傍晚在村办食堂用餐。做饭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地道的农家饭菜让我们吃的开心又放心。饭间有意去厨房看了看,面积不小,长条形,足有二十米长。白瓷砖砌成干净的操作台面,两个灶台两口大锅,红红的火苗正吞噬着一根根柴禾。我纳闷儿:如此偏远之地,来客并不多,建这么大的厨房干嘛?村干部告诉我:“这个厨房是老百姓的厨房。除了接待来客,谁家有事都可以使用。待客用,红白喜事用,村部开会用,俗称三用堂。“三用堂”?这个提法挺新鲜,像一个大家庭过日子,不奢华不排场,实用而方便,乡里乡亲大小事都有照应。中国农民自古以来就有自主自治的本事,他们很聪明地成立“祠堂”、“宗堂”、“祖堂”、“议事堂”等诸如此类的公用场所,推举德高望重者主事,既有外部象征又有内在凝聚,从而成为同脉同心、至德谦让、垂范子孙的精神传承集结地。我突然理解了“响应沟村”的涵义,是政策引领与传统文化的续接,从而使纯朴民风与村民的幸福感交相辉映。

时间的曲面极其挑剔,它只将玲珑多彩的光泽缕缕吸附。虽在绵远清芬的九道梁留住一晚,但每一瞬体验与感觉都纷纷在心底盘桓延展。还在十年前,参与收集整理房县民间民歌,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经过反复走访调研,提出挖掘打造“鄂西北房陵文化圈”的构想,神农文化、流放文化、诗经文化,如深埋千年的七彩珠链,从岁月的风尘中一一拎出,其耀目与厚重惊艳世人。十堰人民不会忘记,2013年的春节,“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经》华彩,以集体诵读之势呈现于亿万华人瞩目的春晚舞台。那演员,是房县的群众,那千年不朽的浪漫诗句,正是出自汉水之滨古老而神奇的美丽房陵。

中国的诗歌文化浩浩殇殇,诗经文化的源头,凭什么就出自偏远蛮荒的鄂西北之地呢?这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尹吉甫”——周宣王时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然而真正让他名扬天下的却是诗人身份。宣王重礼敬乐,封吉甫为乐师,定期采歌献歌,没想到,一个辅佐朝政的军师,采集民歌竟做的那么出色,不愧是文能安邦武能治国的贤臣。周宣王亲命大臣为其作颂“文武吉甫,天下为宪”、“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而尹吉甫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的采集和编纂者,比孔子编集《诗经》整整早了五百年。那么,出生于房陵青峰脚下松林垭的尹吉甫,将故里作为采风的重点,就不言而喻了。十几亿年前,位于青峰断裂带大峡谷上的青峰、九道梁、神农架阳日湾地质断裂,海洋升陆地,平原变高山,这种乾坤倒转沧海桑田的巨变,产生最古老的故事、最贤德的人才、最优美的民歌,也是天人感应风水暗合的必然吧?回首侧望,又一次被眼前景象惊奇:云雾涛涛,绵白如瓷;远山含翠,峰露尖尖;太阳的光芒,刺透蓝天白云,刺透白雾莽带,温柔地投射到山涧、丛林、农舍和寂静无声的原野,这与来时的路上半山红枫一路杏黄,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啊。所有人都走下车,面对浩波淼杳的云海,痴神凝望,静默无言。谁都不想说话,谁都不能说话,唯恐人类的声音惊扰了秘园仙境,惊破这不期而至的自然天赖。

哦,九道梁的雾,忍不住还是要说一下的。她跟我所有见到的雾都不一样,白、棉、密、广,不惧山大沟深,不畏太阳朗照,出世般在座座群峰间腾挪翻卷。她白的剔透、白的乳糯、白的晶莹,把个人儿诱得直想一瓢瓢的轻轻舀起,深深一嗅,掬一捧洗面。我猜,生于斯长于斯的尹吉甫,一定到过九道梁。大体越是渺远之地,越是深藏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精神华章。“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入,置彼周行”,如果不是路途遥远,采耳菜的女子不会一边干活一边苦恋亲人,而是放下萝筐直奔情夫而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说河面太宽广?芦苇编筏可行航。谁说宋国路太远?踮起脚来可相望。而那首《蒹葭》更可谓家喻户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多么凄美忧伤,多么婉转抒情。现实条件的艰涩,诗的意象与反衬,被我们七千年前的古人,描摹得多么恰当且熨贴!来九道梁吧,它不再又穷又远,岁月之手早已轻轻抚去皴裂的伤痕。水秀山峻,繁花硕果,云雾深处,处处都是这个时代迷人的风景。

(责任编辑: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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